第三章 竹楼(1 / 2)

六七月间,暑气渐重,正是日头最热的时候。

炽阳高照,天空连一丝云气也无。自高空俯瞰下去,却见山峰溪谷,绿荫处处,蝉鸟鸣唱,亦错落有致,整座山峰恍若一块巨大的翡翠,横亘天地之间,盈翠欲滴。

灵峰胜境,自成一界,不过,峰下连霞山脉的景致与此地也相差仿佛。李寻站在临渊台上,目光似乎能穿透下面深邃的云雾。

斜贯西南、东北的漫长路程下来,任李珣血影妖身几近大成,沿途吸蚀生灵之气,至此也是微乏。

他缓缓按压住体内奔流的燃血元息,此刻他仍旧保持着血影妖身的状态,虽是潜行匿迹时不太方便,乱七八糟的顾虑却少得多。

青吟,青吟!

他心中默念这个名字,眼眶内燃起了炽烈的火。

峰顶无人,从钟隐的故居来看,似乎有一段时间没有人来打理了。

坐忘峰大半地域都不在护山禁法的布控范围内,此界许多高手都能潜入其中,阴散人掳去婴宁,便是前车之鉴。

在此情形下,李珣顾忌更少,确定青吟并未到此后,他袍袖一翻,径直从临渊台上跳下,身化虹光,飞射而去。

“不在这里,又会在哪儿?”

李珣口中喃喃自语,心里却自有计较,估摸着飞行的距离,约下降千余里之后,身如飞龙,破雾而出。他眼神猁,在高处一扫,十余里外,林中小湖竹舍便映入眼帘。

转眼便到近前。林木掩映下,湖水似乎纳入满山苍翠,碧汪汪的,湖上还有几只水鸟悠闲来去,十分可人,边上竹庐似也沾得一层水气,盈绿中更显清凉。

对此美景,李珣只若不见,来到竹庐前,毫不迟疑,排闼直入。随着门诽开启,耀眼的光亮瞬间充盈了整个厅堂。

李珣站在门口,目光扫射,便是空中飘浮的尘埃也无法逃过他的一双眼睛。

稍停了数息,他走进屋内,在厅堂中央略一思索,径自转向里间。里面就是青吟的卧室,布置简朴,与寻常修道之人无异,只有倚壁而立的梳妆台还有一些女性气息。

李珣走到梳妆台前,伸手去拉下面的抽屉,眼见沾到手柄,目光忽然凝定。

他蹲下身去,手指在地上一抹,指尖沾了一层灰白。

这不是尘土,而是碎到极致的石粉,食中两指稍加搓弄,他便知道,石头的质地坚硬,绝非常物所能及。

至此,他心中已有定论,脸上却依然沉沉如水。

李珣站起身,逐一拉开梳妆台上的抽屉,里面除了一此梳钗发簪之外,再没什么物事。

他抬起头,“哈”地一笑。身子前倾,手撑在妆台上,看着琉璃镜中年轻修士的面孔。

总体而言,镜中人的面色还算平静,然而上挑的眉峰以及略带血丝的眼睛却是凌厉阴骛,似要将镜面撕裂一般。

“你打碎了坐忘石……接下来,又会干什么?”

对着镜中人,李珣喃喃自语,心中却渐归平静。脚底略加研磨,感受石粉累微的触感,一线模糊的感应在脑中若隐若现。

他猛然转身,大步走出屋去。

午后的天光依旧刺眼,他眯起眼睛,直视高空艳阳,自身的意念似也融入万丈阳光之中,遍洒坐忘峰上下。

任李珣修为如何精进,也不可能洞彻坐忘峰的一草一木。然而在浓郁的生机灵气的洪流中,偶尔掀起的独特波动,却能以神妙的方式回馈到他心里。

或许,这也可算是一种神通。

李珣闭上眼睛,眉心微微跳动,周边充沛的生机灵气不仅是传导信息的介质,更是极大的滋补之物。

血影妖身对生机灵气的渴求是如此贪婪,以至于阳光照射至周边,便自然扭曲,生成一片阴森暗影,恍若一层暗色调的披风,环扰周身。

湖面上的水鸟似乎觉察出险兆,拍动翅膀扑愣愣地飞远了。湖畔周围一时间静寂如死,直到李珣睁开双眸,眸中赤红电火穿透身外阴影,灼灼欲燃。

他捕捉到了残留的气息,慢慢将其连接成一条完整的轨迹。从竹庐开始,一直延伸到他神念所不能及的远方。

“你还在,对吧!”

惨惨阴风从唇齿间流出来。李珣身外暗影分张,体内的燃血元息却以更惊人的势头,冲开一切樊篱,在体内汹涌咆哮。

他缓缓飞起,循着大气中依稀存在的痕迹,不紧不慢地追蹑下去。

日落月升,天光由明转暗,李珣用近乎悠闲的步调,从坐忘峰顶一路下来,却是似缓而疾,到后半夜时,已到了三绝关附近。

随着时间的流逝,残余的气息越发微弱,而且有了明显的迷惑性变化,似乎前言那人感觉到了背后的威胁,做出回应。

李珣却胸有成竹,他将速度放缓,折向了另一条路。

静夜里,冷冷水响穿过密林,隐约可闻。李珣随水声慢步而去,不一刻,便见到天上月华垂落,照射在高崖飞瀑之上,水色如银,飞琼溅玉,与下方水潭相激时,方又化入黑暗之中。

李珣上了高崖,这已是第三次到此。

崖下便是单智身死之地,而相隔里许,便是一座竹楼,当年曾是青吟的别业,如今赠给祈碧。

李珣还记得,从崖上望去。楼上卧室内的情景可一览无遗,而今夜,小窗半撑,恰好挡住他的视线,而楼内灯火全无,黑沉沉的,没有动静。

他微瞑双目,神念从竹楼中扫过。

他没有刻意隐匿气息,心中也存了威慑的念头,然而神念到处,楼中情况却与他预想的大相径庭。

楼中仅有一人,气息沉沉,似是睡了过去。

“祈碧,她还住在这儿?”

看起来她和文海的关系一如既往,仍处在分居状态。只是,这声息也太沉了些。

李珣面色如水,神念再度扫过,情况没有任何变化。

“算错了?”

李珣心中微有动摇,但很快,小楼内静寂静的空间闪过一层极弱的波荡,其波动的幅度极小,以至于他差点以为那只是风过窗檐的微响。

他心中一颤,全身肌肉方紧又松。

从所立之处望去,窗内暗沉无光,深蓄其中的黑暗似从窗口小小的缝隙中溢出来,侵吞竹林中的月华,化为一层穿不透的黑雾。

他眉心打结,目标近在眼前,一个从未想过的问题却突地跳了出来。

青吟的修为,究竟深浅如何?

李珣发现,这是一件出奇诡异的事情。他自少时与青吟相见,心思全放在他处,竟然从未猜测过青吟的修为,当然,以他当时的水平,要准确评估青吟的道法修为,也有些强人所难。

现在想想当时的细节,以青吟举重若轻的驾云之术,怎么也是真人境的修为,不过,去了夜摩天后被囚,再强也有限,以他此时的修为,配合幽一,以雷霆之势冲南,或可一战而定。

可是,再看竹楼内潜沉的氛转,李珣又有些没底。他竟然无法穿透竹楼内的黑暗,把握到对方的位置,在他修成“血影妖身”之后,超卓的灵觉还是第一次失效。

李珣隐隐约约记得,在哪儿听说过这种法门。不过,他更倾向于别一种可能。

“莫不是从钟隐那里得了什么神通手段?”想想钟隐对她的爱护,这不是不可能的事。

一时间,李珣竟有些进退失据。

天上的月亮似也感觉到他的心思,扯过一处云彩,半掩半映,收去了竹林间小半光华。

黑暗陡然扩散开来。

光暗交替的瞬间,竹楼内,忽有一圈光晕撑开,错黄的光线涨成一团朦朦的光雾,随风流散开来。

内外光线的挤迫何等迅速,刚铺开的黑暗呻吟一声,瑟缩退开,旋又在一个修长人影的驱使下,蜿蜓爬上窗格。

李珣眼神凝定。

灯光将人影映在窗棂上,有些模糊,却又无比忠实地将其风姿态仪态表现出来。

李珣可以看到,那人微弯下身子,将手中的灯盏放在临窗的桌台上,随着她的动作,披散的发丝像一层薄雾舒卷来回。然后,她就站在窗前,一动不动,像一尊摆放已久的雕塑。

薄薄的窗纸却隔绝了李寻尖锐如刀的眼神。他死盯着窗上的人影,身子微向前倾,却没有冲上去。

这人影自然不是祈碧,不过,她既然大大方方地点起灯火,祈碧想来已被她制住。

只是在这番动作中,竹楼内的气息竟没有任何变化,依然仅属于祈碧一人,好像这窗纸上的,不是人影,而是一抹幽魂。

更令李珣困惑的是,对方举手投足间,所表现出来的姿态,怎么看都觉得其中大有深意。

李珣可以肯定,窗内那人绝对已经知晓他的位置所在,那么,这一切都是做给他看的?

疑惑和慕名的烦躁纠结在一起,搅乱了李寻清明的心境。

眼看事情已快要了结,他才恍然发觉,仍有许多秘密隐藏在迷雾之中,未能看透其中的关键。

“青吟……”

将这个名字在唇齿间碾压撕扯,李珣感觉到自己心境混乱,长吸一口气,不再盯着窗上的人影,而将目光移到一侧的竹林中去。

月光洒在枝叶上,随风流动,由于天上云彩聚散,光线亦忽明忽暗,竹林中越静谧幽冷,倒消去许多署气。

看着月光下的景致,李珣倏乎间竟走了神,一缕缥缈的神思牵引着他的记忆,流向已经淡忘的角落。恍惚中,他看以了一只握笔的手,在素白的纸上勾勒出似曾相识的线条。

青烟竹影?

不,是之前那幅称不上一流的画作。

几乎褪色的记忆转眼便鲜活起来,每一句言辞,每一个动作,都争先恐后地跳出,在脑中组合排列。

当所有的情景依次重现之际,李珣背上深重的寒意陡然一波又一波涌上,全身都似浸在冰水里,一时竟不能呼吸。

青吟带他登峰、青吟将他打下云端、钟隐作画……可笑他将全副心力都放在了那幅承载青烟竹影剑诀的墨竹图上,却没想到,一切的一切,都纠结在前一幅平庸的画作上。

事隔近百年,李珣竟然还能回忆起那幅画作的每个细节。

这超乎常理的回溯之力,将他裹住,循时光长河而上。他站在石崖上,却仿佛融进了画里。

隔着疏竹月影,他的目光不可抑止地被牵引到小窗幽影之上。

月凉深夜里,竹青小楼中。

钟隐是个极好的画师,他没有将眼前的情景具现出来,但笔锋转折间,却倾注了此时此刻,一切所应有的感触。

那幅布局不当的画作,恰恰相反如他此刻的心情,纷乱交缠,又满溢了整个空间。

李珣心底陡生明悟,他终于知道,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!

不知多少年前,青吟便如今夜这般,移灯窗前。她也一定知道,钟隐便站在这石崖之上,她就是要让自己的影子映现出来,给钟隐看个清楚。

也许、可能、甚至,她旁边还有个玉散人。

李珣用手扶额头。额头火热,掌心冰凉。

他不清楚心中的明悟来自何方,可伴之而生的,却是实实在在的茺谬和悲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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