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章 逆潮(1 / 2)

李珣刚刚听到,一个自出生以来听过最荒谬的笑话。

他一时间很难把握自己的脸色变化,只感觉到气流从嘴巴里流出来,与唇齿碰撞,发出声音。只是,那声音干涩无比。

“你要灭掉通玄诸宗?”

说话间,他已下定决心,若古音真的承认了,他一定痛下杀手,以免让这疯子祸乱此界,惹出不可收拾的事来。

古音却没有直接回答。

在李珣灼灼目光之下,她用葱白纤长的手指缓缓梳理发鬓,恢复到文秀从容的常态,又微侧过脸,看车外急剧流动的云气。

“这里应还是幽魂噬影宗地界吧,九幽噬界一出,圈禁方圆千里,余下这许多灵脉、药圃、矿山,想必是要被周边诸宗瓜分掉的。”

李珣心神渐定,闻言一笑,屈指算道:“妙化宗同化、百兽宗毁亡,不夜城失其宗门祖地,今日又是幽魂噬影宗。古宗主一步步走来,战果斐然,却不知接下来,要灭掉的,又是哪个?”

古音却不接他的话碴,自顾自地道:“纲魂噬影界立宗数万载,积累下一片好大的基业,想来养活两三万修士,也不在话下。”

李珣亦将目光放出去,隔着厚厚的云气,当然看不到什么。不过,纲魂噬影宗地界,各处灵脉矿产,他都心中有数,对最近宗门内的窘况也有所耳闻,他笑道:“若是古宗主想在这里放养手下,三千修士已经太多,逞论三万?”

“三千?”

古音侧过脸来,明眸流灿,唇边笑意微微;“是了,想必先生与我的标准是不同的。”

李珣扬起眉毛,也不说话,就看她有什么说辞。

古音淡淡地道:“无论是灵竹或是百鬼,栖身的都是此界了不起的宗门。幽魂噬影宗盛极而衰,也就罢了,只看那号称东方第一的明心剑宗,东括东海百零八岛礁,北揽箕山险峻、南至宵河、西到松岭,地域广袤。单只连霞山脉之中,便仙家洞天千百、地脉灵窍以十万计,矿山药圃这流不计其数,更别提坐忘峰自成一界,元气充沛,几若仙境。如此资源,养活十万修士,也是易如反掌……”

看古音话中不停下套,李珣反而越发清醒。他心中震荡渐平,干脆坐在云车侧栏上,冷笑抱胸,听她演说。

“贵宗授徒向来贵精不贵多,宗门内外弟子总数不过千余。坐拥如此资源,修炼时仙丹妙药、灵脉元气无不充裕,又有良师相授玄门无上秘法,也无怪乎代代光耀、个个精英。只是,先生可知道,宗门之外,那些无门无派的散修、妖魔,整日里为了些许灵脉、草药争破了头,自然,他们争的也是各大宗门吃剩的余沥。苦日子过惯了,总能知道俭省,三万之数,仍属保守。”

李珣心中荒谬的感觉只有更甚。

古音所描述的状况,或许是真实的,可从她口中讲出,兔死狐悲也不久如是。

难不成她日日唬弄那些散修、妖魔时间长了,把自己都绕了进去?

李珣的神情尽都落入古音眼中,这女子浅笑道:“看来,先生是不以为然了,毕竟自通玄诸宗主控此界以来,这便是天经地义的事,天地生养万物,为的便是诸宗精进,使强者虎强、弱都越弱。通玄界自存世以来,也洽谈室就属于各大宗门,亿万生灵以诸宗修士为尊。可是如此?”

李珣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:“这话古宗主应该放到水镜大会之类的声合说去,也好看看诸宗首脑的老脸,是怎样变化。眼下这境况,未免明珠暗投,可惜得很!”

古音却也不恼,只道:“所谓天经地义之类,真要送上,想必诸宗首脑也是绝不会收下的。然而,这世间确有一项天经地义,至今未变,以后也不会变。”

她眼睛盯过来,尖锐而稳定。

李珣则漫声道:“愿闻其详。”

古音缓缓说话:“先生实力不济时,为人处事,如履薄冰,亦不免受辱于栖霞,这是天经地义;如今修为长时,随即笑傲环宇,无人能制,几乎一手主宰他人生死,也是天经地义……更远一些,叔父恃强凌弱,欺辱青吟,转眼便被更强的钟隐打得不得翻身,还是天经地义……”

李珣扬眉冷笑,打断她的话:“不过就是弱肉强食之义吧,平庸得很。而且,通玄诸宗以强凌弱,岂不是正合古宗主的意?“

古音摇头道:“天道自然之理,与人世之理怎能一样?天道之下,草木禽兽生而各就其位,如链相继,如环相扣,生于浑沌,归于浑沌,生死枯荣,皆在浑浑噩噩之中。由此所生之弱肉强食,方是万世不易之理。而人世之理,却截然不同。便如先生,若有敌手以七十年前的眼光,看如今的先生,无疑是取死之道。盖因人之一途,变化最速,由强而弱,由弱而强,不过是弹指一挥间。正所谓变动不居,周流六虚,正是这迅速的流动变化,才是为道登仙的根本。若僵化如草木禽兽之属,只在天地间循环往来,无有逾越,还要修士作甚?要通玄界做甚?“

李珣眼帘垂下,他似乎有点儿明白古音的意思了。

“按着古宗主的说法,诸宗为强散修为弱,强弱之势亘古以来,从未改变,故而通玄界已经僵化掉了……很精彩,可我有一事不明,还请古宗主指教。”

古音微笑道;“请讲。”

“数万年来,通玄界飞升之修士陆续不断,且不说几十年前的钟隐,便在当世诸宗,宗师人物也层出不穷。其中更有厉斗量、罗摩什之辈,为一代人杰,他日霞举飞升,仙途可期,若真如古宗主所说之僵化,这些人又是如何跳出来的?”

古音浅浅一笑:“这不出奇,此界上有天劫之威,内有正邪之别,一潭死水之中,还活着两条巨鳄,故尚未完全腐臭。只是四九重劫已过,到下次足足要三千六百年,这一代精英,到那时,也剩不下几个。没有天劫临头的威胁,诸宗修士还能否像此代人一样,奋勇精进,实是不容乐观,如此,巨鳄已去其一。”

李珣为之默然。

古音仍不放过,从容道:“至于正邪之别,先生在此界数十载,难道还看不透么?无论是当初栖霞惨事,还是每年的水镜之会,通玄诸宗可真有什么正邪立场?年年拼杀,不过是为了某某灵脉、某某仙丹,去了这些,所谓正邪,不过就是两张好皮囊,披上更好看些罢了。尤其是数万年来,诸宗控制的地域资源,已经有了相当清晰的轮廓,彼此也都知根知底,已不可能再有足以激荡整个通玄界的波澜,先生未曾生在四九重劫之前,也就不知道,当年没有散修盟会的通玄界,是怎么一个模样。”

她笑着伸出手,做了一个抚平的手势:“死腐之水,臭不可闻!这样,第二条鳄鱼也没了。”

李珣抬头,没看向古音,而是将祖母投向了云车之外,那翻滚流过的云层。此时,他仍未说话。

女人轻柔的嗓音缭绕在耳边,说的却是掀动此界传统的宣言:“通玄诸宗在世的时间太长了,占据的资源也太多了。他们形成了稳固至乎僵化的体系,且各种方式使这僵化的体系维持下去,就像糕饼上生出的霉斑,随时间流逝,而不断放大,使得没有人愿意去沾染,最终毁掉整个糕饼。散修盟会做的,就是在糕饼彻底坏掉之前,挖去这些霉斑,至少可以让大部分糕饼保存下来。”

她上游李珣,平静地道:“这便是我的计划,先生以为如何?“

李珣勾动唇角,摇了摇头:“所谓推心置腹,不过如此。古宗主这话送给此界百万散修,必定应者如潮,可以我看来,古宗主却不是个‘为天下先’的圣人。”

听得此言,古音有些放肆地笑起来,在狂风的吹拂中,她头颅微向后仰:“若是口是心非,也是先生打头。刚刚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的话,是先生讲出来的,明明满脑子想的都是怎样与人家作对,却还要别人推心置腹的待遇,未免太贪心!”

李珣只是微笑,旋又直起身子,这回,他是真要走了。(更/新/最/快.1|6|k|x|s.)

“我并没有说谎。”古音悠悠续道,“这是我的计划,是散修盟会的使命,而其中,包含着我希望做到的事情。”

李珣举起双手叫停:“古宗主,我有言在先,我和你永远不是一路人,你……”

“仅仅是发泄一下,你介意吗?”

古音的笑靥有种压迫人心的力量,李珣必须呼出一口长气,才能缓解对方加在自己心头的压力。

便在此时,古音开口:“我曾被叔父欺侮,怀了一个孩子。”

“呃……”李珣被顶了一记,脸上颇有些尴尬。

古音反倒是微笑如常:“这件事,记得宫侍对你讲过,我就不多谈这个伤心事了。总之,叔父要以血融之术催发玄婴之法,换体重生,事情做得很是过分,可是,相对于**本身,我更无法接受他这么做的理由,他是为宗门考虑!”

“那是托词。”李珣脱口而出。

古音唇边笑容更添一分讽意:“若是托词,其实是为一己私利,我只当他丧心病狂,也就只恨他一人罢了,然而我却知道,此人所言,偏偏就是真的。”

李珣为之瞠目。

“当时宗门内忧外患,弟子青黄不接。我一心扑在宗门事务上,修为不进反退。叔父与我同病相怜,眼看如此下去,宗门再无能顶住大梁的人物,他干脆便使出这绝户的法子,要么血融玄婴,使他摆脱钟隐留下的附骨剑气,重振声威;要么便是我反戈一击……“

她的声音渐渐低弱下去,似是重新咀嚼那不堪的记忆。

李珣回过神来,觉得这说法实在有些牵强。不过其中的细节他不清楚,妄猜无益,只有姑且听之。

“这是养蛊之法,唯最毒都留存。通过这个,叔父败亡,我修为精进,且一手扯出眼下这个局面,然而,先生也看得出,我并不开心。”

会开心才怪!

李珣在心中摇头。

此时,古音的视线移到了云车之外,那里云气翻涌的虚空,或许是她心境的映现吧。

“那件事后,我总是在想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,关于叔父,并于宗门,也关于整个通玄界。之前我与先生说的那些,便是我想出来的一些道理,也就是在此基础上,我终于想透了,为什么叔父会做出那种事来。”

李珣微偏了下头,试探道:“因为此界诸宗,僵化死寂?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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