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五十七章 当北京遇上柏林 十(1 / 2)

北京,香山碧云寺,夏日暴雨后初晴的禅房中,清国帝都清流党的最有名的几位健将,与清流领袖,当今清国的太子少保、协办大学士、军机大臣李鸿藻一起,围观都察院左都御史翁同龢正在手书的一幅小品字画。

“雨后烹茶,风外听竹,净几明窗,一轴画一囊琴,一炉香一法帖。”与翁同龢一同做过同治帝师的,现任太子少保、刑部尚书的潘祖荫,轻声念着这幅小品的题跋,而后微微点点头,称赞道,“叔平的字与画,精进了不说,单就是这个词的境界,也是大有君子之雅的雅意呀!”

一旁的,时任詹事府左春坊中允的张之洞,勉力的垫着脚,细观之后,也轻抚颌下已经颇具规模的美髯,笑道,“常听人说,翁大人中年转学颜体又兼学苏轼与米芾,今日得见,果然词如苏轼,而字如米芾,有新意,有新意!”

同为北派清流健将的张佩纶、陈宝琛和宝廷三人,同样也对翁同龢的书、画、词赞不绝口。清国朝廷内的清流南北两派,在碧云寺的禅室内,一时间其乐融融。

将小品右上方的上款“请石孙先生诲证”,以及左下方的下款写完之后,翁同龢对着既是乡党,又是密友,还是南派清流领袖的潘祖荫笑道,“伯寅,莫要取笑我了,将你的上好金石方章拿出来,一并写个题跋,也不劳石孙先生大老远的陪我们来一趟西山。”

表字石孙的李鸿藻,闻言笑道,“什么有劳的,炎炎夏日能有个借口来西山避暑,还能得到叔平你的一幅字画,和伯寅的金石题跋,老夫除了心满意足之外,这是更添意外惊喜呀!”

一番书画、金石、诗词交流之后,几人来到禅室的里间,里间内的香席早早的摆好。邀请众人来碧云寺品香,是左都御史翁大人的提议,在香案后负责焚香的人,自然就是翁大人。

香案之上,在翁同龢的右手边,摆着一套银制的篆香七件套,包括香箸、香压、香帚、香匙、香铲、侧平压和银叶夹,正面则是一个由黄梨木雕成的,枯黄树叶状的香盘。

翁大人在左手边,一字排开的香盒、香炉、香囊、卧炉和熏球中,轻轻取出一件和田玉质的、莲花状的香插,摆在自己面前,随后又从一个精致的锡罐内取出一个线香,点燃后插入香插,一股子沉香的味道,轻飘飘的回荡在禅室内。

翁大人的这副做派,在香道里被叫做熏场,讲究的就是用淡雅清香的沉香开场。待熏场的沉香线香燃到2/3的时候,翁大人再接连用香盒、香炉和卧炉,燃起三种不同模样的沉香,有丸状、有块状、也有盘香状,好让禅室内的众人,仔细的品味这三种不同的沉香组合,在香气变化上的奇妙之处。

待三种不同的沉香燃尽之后,翁大人再熏点起一只檀香放入熏球,在檀香淡化沉香的余香之后,翁大人接着又随意拿出三支沉香,逐一的点燃后,指着香盒内的沉香说道“此沉香来自于南洋星洲(新加坡),香气讲究的就是沉静如水。”

随后又指着香炉说道,“这个香丸来自于寮国(老挝),讲究的就是那么一股子撩人的异香,很有些异国风情。而这个卧炉中的盘香来自于安汶(印度尼西亚安汶岛),清新隽雅是它的特点。”

光绪皇帝的充日讲起居注官陈宝琛,深深的吸了一口气,闭目摇头的赞叹道,“星洲沉静、寮国异域,而安汶清新,大人这三支沉香,好!好!好!”

众人中年纪最轻的,同为充日讲起居注官的张佩纶,看着不停抖动着右手做书写状的,詹事府少詹事的爱新觉罗-宝廷,笑道,“竹坡先生,闻香之后,这可是要有感而发?”

出身于清国镶蓝旗,做为和硕郑献亲王济尔哈朗八世孙的爱新觉罗-宝廷,闻言点点头,“听闻松禅先生一席话后,我方知这三支沉香,都是来自于我大清的曾经的藩属之邦,不由的心生感慨呀!”

翁同龢抬起头,正色道,“少溪,何不唱诗一首,以舒心中之意?”

宝廷环视一圈之后,哈哈一笑,大喊一声“笔来!”,而后洋洋洒洒一篇七言诗信手拈来。

“男儿各有一腔血,不洒边庭洒京阕,赤手无能报君恩,一只柔毫三寸舌....虎门漫说真天险,鹿港空闻有重兵,试上风涛亭远望,长崎咫尺接东瀛。”

陈宝琛看罢一击掌,叫好道,“少溪写的好,吾辈御史言官,忠君爱国自当是用一支笔、三寸舌来针砭时弊,那些洋务派总说我们这些翰林、科、道言官是站着说话不腰疼,说什么口中虽有万言,胸中实无一策,坐议立谈无人能及,临阵退敌百无一策。”

“却不知,御史言官就是要站着说话,而政务官们就是要低着身子做事!”

张之洞一拍大腿,对陈宝琛赞道,“伯潜所言极是,我等谏官,职在讽议左右,以匡人君,谏诤封驳,诏令章奏。本就是检察百官私德,打击贪赃枉法之辈,倘若言官的话都不能说了,我大清如何官场清明!难道就任凭那些循吏、酷吏去祸害百姓,祸害朝廷?!”

一旁的张佩纶,倒是沉得住气,仔细揣摩了宝廷的诗后,问道,“竹坡先生最后几句,似在意指此间,闹得沸沸扬扬的东瀛之事?”

“正是!”宝廷点点头,大声说道,“倭国对我大清,敢如此欺人太甚,全因总理衙门无能,北洋大臣无用!”

说罢,环视一周后,做为宗室贵胄黄带子的宝廷,口放豪言道,“区区一个倭国,就敢在我大清眼皮底下,如此肆无忌惮的吞并琉球,视我大清于无物,全因他奕訢误国!因他李鸿章怯懦!”

“要我说,总理衙门请各国评判公理,就是歪门邪道!还不如让北洋直接出兵,杀到倭国的京都,将倭国的皇帝绑到北京城里,给陛下和两宫太后请罪,这不就结了!”

“诸位,看看现在搞的这个公理评判,办的都叫什么事,总理衙门让西洋公使团团长出面主持公理,那个德国人倒也实在,话里话外的到是向着我大清,朝廷虽无见到实效,但这个德国人北京、天津和倭国的三地奔波,好歹也有份奔波的苦劳!”

“可是李鸿章请的花旗国的总统算什么,花了大把的平库银不说,居然请的不是现任花旗国总统,而仅仅是个卸任的!此等大事,他李鸿章就不知道请花旗国皇帝,来出面主持?!”

“吧嗒!”张之洞手中的纸扇掉落于地,张之洞见众人目光望向他,忙抱拳,正色道,“少溪兄所言,令人振聋发聩,吾辈楷模,楷模呀!”说罢,忙低身拾扇。

张佩纶砸吧砸吧嘴,面露尴尬之色,心道,“果然是系出玉碟,派分天潢,什么都敢讲,什么炮都敢放,恭亲王的名讳就这么直接称呼,也就是因为你姓爱新觉罗吧。不过,现在把火点到李大人的身上,我到是要想个办法,好好的维护李大人一二。”

陈宝琛与宝廷一向交好,做为北派清流的中坚力量,同为清流四谏中有名的青牛尾和青牛鞭,与宝廷说话,一向是直言不讳,“少溪,大谬也!美国只有总统,没有皇帝,何来请美国皇帝主持公理之说!”

“什么,没有皇帝?无君无父之国,怎能成大事!此等国家更是请不得,要请还是要请有君父之国来主持公道,倭国虽然不堪,但毕竟也是与我大清一样,是上有君父之国,让花旗国这等无君无父之国,来主持君父之国间的公理,本就是大谬之举!他李鸿章误国!”宝廷一拍面前的桌案,怒道,“待我回京参他李鸿章一本!”

“少溪,且听我一言!”打断宝廷发飙的是潘祖荫,潘大人虽然只是官居二品,但因长期兼任南书房行走,而且是编纂“治平宝鉴”的负责人,(这书被大清朝宫廷誉为与资治通鉴齐名的帝王术)。

正因如此,也只有这位在北京城内清流之中,最有声望的,现任的太子少保、刑部尚书潘祖荫,才能劝得住这位,唯一非汉人出身的宗室清流健将。

“少溪,前几日我收到北洋李大人的一封书信,送信的是恭亲王奕訢的亲信,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毛昶熙、毛大人。”潘祖荫一边示意宝廷稍安勿躁,一边看了看被誉为青牛(清流的谐音)领袖军机大臣李鸿藻,在得到李鸿藻的首肯后,朗声说道。

“在毛大人送来的信中,直隶李大人说,我大清与倭国公理评判之事已有眉目,德国公使巴兰德大人说了,此次清日公理评判,我大清占理,当赢!”

稍一停顿,环视众人之后,继续说道,“另外巴兰德大人征得来访的德国皇孙亨利王子首肯,若公理评判结束后,倭人还一味地推诿抵赖不愿交出琉球,德国愿用停在香港的德国皇家海军舰队,逼迫倭人交出琉球!”

“当真!”张之洞、宝廷与陈宝琛,一脸喜色的异口同声问道,张佩纶也是一脸惊喜之色,但心却道,“看来终于说服德国人了,只是不知道中堂大人向德国人出了什么价钱。”

“当真的!”左都御史翁同龢开口道,“恭亲王和李合肥的折子已经送到御前,说是等德国皇孙到京之后,与总理衙门与北洋一起鼓捣出来的,《清德友好宣言》一起宣布。”

“诸公,借助洋人之力,夺回琉球藩属,是不是有损我大清的颜面,我是不是该参他一本?!”陈宝琛抱拳向李鸿藻、潘祖荫和翁同龢三位清流大佬们问道。

“以夷制夷,德国人愿意出力帮我大清惩戒倭人,这是件好事,这事参不得!”张之洞插话道,“诸位大人,伯潜,若此事成,岂不是正体现了,我大清国势昌盛,冥冥之中自有天助!”

“嗯,孝达兄所言极是,想我大清龙兴于关外,能得天下也是靠的天助,今有德国从旁相助,帮我大清夺回琉球藩属,实乃天幸。”张佩纶点点头,赞同道。

坐在一旁的宝廷眨眨眼想了想,扭头对陈宝琛问道,“伯潜,德国似有德皇,然否?”

“有德皇孙前来觐见陛下,你说有没有德皇,你呀,诗文做多,满脑子诗词了!”陈宝琛笑着对自己的老友抱怨道。

“着哇,我就说么,唯有上有君父之国,才有如此仗义之辈!”宝廷一拍大腿道。

“英吉利国也有皇帝的,还是女皇,但对我大清可是一点都不仁义!”陈宝琛没好气的说道。

“牝鸡司晨,惟家之索....”宝廷刚把这个词吐出来。

“住嘴!”李鸿藻怒斥道。

“大胆!”潘祖荫一拍椅把喝道。

“慎言!”翁同龢摇摇手出声制止道。

而张之洞、陈宝琛和张佩纶,要么低头,要么仰天,要么琢磨手中的折扇,一副不闻不问,置身事外的模样。

当今把持大清朝政的是两宫皇太后,与英国女皇相似,在清国正统眼里,也称得上是真正的牝鸡司晨。生性耿介的宝廷一张口之后,就知道自己言语犯了忌讳,赶忙轻轻的打了自己两巴掌,自责道,“该打,该死!”

李鸿藻摆摆手,语重心长的说道,“竹坡,你才气高,为人敢言,加之宗室出身,这些都是优点,但唯有狂放和狷介一事上,一定要慎之又慎呀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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