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戴安云和顾少庆一起走出坑道,两个记者一直弯着腰,看见战士们都直起腰杆子,他们也马上站直了。不仅所有的枪炮声停息了,连地方一天黑就来回扫掠的探照灯,和飘摇闪亮的照明弹,也全部熄灭了。只有白天被汽油弹点燃的树枝和杂草,还闪着火花,冒着残烟。转到阵地正面,对面山头已经亮起篝火,一群群美国兵正围着火堆狂舞乱叫,他们一开始打开了他们平日里炫耀嘲讽我军的音乐播放器,见志愿军战士走出战壕后又关闭了。他们在阵地的铁丝网附近,点燃了篝火,对方士兵都一个个走出来,个个蓬头垢面,但却两眼放光,他们欣喜若狂地迎接没有枪炮,没有流血和死亡的和平之夜。其中一些美国人的脸上打着泡沫,应该是想光鲜地走出来,但却按耐不住,胡须没刮完就跑了出来。

一个年轻的战士说:”停火了,再不停,他们就要去阎王那跳舞了!“宋连长说:”美国没有阎王,只有上帝。再打几天,他们就要去见上帝了。对吧?安云老弟?”

大家一起笑了起来,空气变得松动。记者端起相机,看见戴安云的脸平静如水,没有顾少庆的喜悦,没有宋连长的悲伤,毫无表情。他走到高地上,顾少庆也跨出交通壕,踩着没过脚面的砂石尘土和坚硬的弹片,弹壳,像爬山似的登上被削低了几米,除了几截断了的树桩和烧焦的草根之外什么也没有的高地顶端。举目四望,敌我阵地一览无遗,这时的阵地不加隐蔽,不用匍匐着偷望,可以无所顾忌地擦看,仿佛昨天还神秘,紧张,恐怖的战场,今天依然变成平凡,容易遗忘的焦土。

后方的阵地也响起了阵阵欢呼,后来又加入了歌唱,锣鼓,朝鲜老百姓的大锣长鼓,黑暗中慢慢地亮起了一个又一个的火把,渐渐地变成一串串火龙。不久,高音喇叭开始反复播放停战公报,停战命令和协定,又不断插播着铿锵有力,情绪激昂的志愿军战歌,人民军军歌。头顶上也是一番久违了的动人光景,一轮皎洁的明月挂在深邃的夜空中,明亮,清澈,旁边的星星若隐若现,人们到了前线之后,大都会养成一个反常的习惯,那就是不喜欢遥望天空,甚至是防范,因为凡是威胁生命的炸弹,炮弹,子弹,几乎都是从天而降的。越是“不见天日”越安全保险。况且战地的天空从来都不是纯净的。照明弹,曳光弹,信号弹,探照灯等到处闪烁,是令人憎恶的眼花缭乱,再加上火焰,烟雾障目,纯净的天空是一种渴求。

戴安云静静地坐在高地上,发痴一般仰望着天空。记者终于按耐不住对他的好奇,走上前去,和他一起并肩坐在地上。“戴安云同志,打完仗,你最想干什么?”

“想干什么……?”他摇了摇头,“找人。”

记者愣了一下,”亲人吗?“

”嗯。“

”在哪儿?“

”在一个洞里。“

”洞里?“记者对他的话半信半疑。但他的话音过于阴霾,让他不敢追问。只得静静地陪他一会儿仰望星空,一会儿遥望远方。也许是坐的太久了,他的腰有些不适应,他伸手在后背敲了敲,手明显碰到了什么。

”这是什么虫子吗?“

戴安云沉寂了许久,才看着旁边的记者说:“是蛆。”

记者触电似的哗的一下跳了起来。月光下,他看见戴安云的后背也爬满了蛆虫,它们如同熟悉了某种韵律,身体扭动着前进,积极而奔放。他下意识地拍了拍裤子,衣摆,又跳了跳,然后才帮戴安云拂去那爬到后脖,眼看就要翻进衣领的几只“排头兵”。戴安云一动不动,似乎早已置之度外。记者还是忍着恶心帮他把衣服上所有的虫子都掸了去,又扶着戴安云站了起来。

这个记者后来从顾少庆那得知,他们坐过站着的这个山头,一直是反复抢夺的高地,战火中铺满了敌人尸体的阵地被炮火炸出血雨,直至所有尸块都被捣碎成泥,新的炮火掀起了砂石覆土把他们盖上,另一批反扑上来,在冲锋枪,手榴弹下,白刃战中再次倒下,他们炮火报复,又在原来的尸体上,盖上新的一层,如此反反复复,层层叠叠,让这里弹丸之地的每一寸土地下,都埋葬着战死者。甚至在后来轮值的士兵加修工事时,铁锹每一锹都能挖到敌人的尸骨,他们早已和泥土混在一起,面目全非,支离破碎,再不知道出处和种族。顾少庆他们也只得把尸体垒砌起来,当作掩体保护自己。这时正是夏天,尸体散发着恶臭,招来大批昆虫苍蝇,他们繁殖生息,又产出无数蛆虫,屡屡还能见到从没见过的硕大品种,体型出奇,或是浑身发绿,或是肥大异样,或是长尾拖地。而战士们就在敌人尸块,不知名的昆虫,和恶臭的包围中,吃喝拉撒睡,以及战斗。表面的尸体虽然会时常清理,但表层之下的原封未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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