记别(八)(1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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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际的尽头泛起淡淡的鱼肚白,一丝粉晕染在其间。

明荣城的人欢欣雀跃,昨夜吃了两条狗,今日吃鸭子。

大清早人们便起来杀鸭子,鸭血被接在一个大盆中,黄昏时分便可凝结成血豆腐。女人负责烫毛、拔毛,剖开鸭子的肚子。

开战至今,明荣城百姓面上终于有了一丝欢跃。

卖笑女秋红也在杀鸭的人之中,她手起刀落,又一声惊呼,从手中鸭子的腹中掏出一道白色的小布条。布条上用红色朱砂写着一句话。

“天下兴,把总王”。

百姓眼中满是惊愕。

李把总瞪着那红布条,眼珠动也不动。

他麾下的那些士兵短暂惊诧后便高声喧哗,趴在地上三呼万岁,又喝令百姓像他们这般行事。

百姓们面面相觑,李把总一声怒喝,手中弯刀的锋刃明晃晃的。他们只能趴在地上,眼中藏着不忿,更多的却是恐惧。

从秋红手中接过写着天命的布条,李把总面上的横肉都洋洋得意的舞动起来,他复又咳出喉中的痰,用力朝地上一唾,在泥地上砸出一个小坑。

他这才简单整理乱糟糟的衣裳,站在巨石上高声道:“老子打过仗,想要突围,唯有依靠老子。屁!老子想好了,今日老子便建国——老子姓李,就叫李国。”拉过那发现红布条的秋红便亲了一口,道:“这娘们便是老子的皇后!王侯将相算个屁!不论身份尊卑,谁都能落地成王!”

隶属于李把总的士兵继续高声呼和万岁。

明荣城的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人面面相觑,终推选出一人道此刻蛮族尚在围城,建国未免太早。且明荣兵力不过一两千,突围尚不可,如何能建国?

李把总扬出手中的红布条。“凭这个,老子是天选之人。”

老者欲言,碍于李把总身后士兵手中明晃晃的刀,便止。

偏是一个稚嫩的童声忽然道:“‘落地成王’?便是生下来便是王,既然落地便是王,现在却不过是个连蛮族都打不过的把总?还真愧对你‘王’的称号。”

说话的是杨佑俭,他牵着贺紫羽,两人面上都脏兮兮的。

李把总脸皱成一团,张口便骂。

杨佑俭意欲开口,却接连用力咳嗽起来,唇角挂着一丝血沫。他伸手抹掉血沫,用力喘了好几口气。

道:“今日杀鸭、拔毛、开膛破肚的全是你的人。你说鸭腹中的是神谕,是天命。可在下见那布条上满是血迹与黏糊糊的脏东西,写字的用的还是朱砂——即是神物又怎会如此肮脏?在下愚见,此物不过是把总你伪造,这般亵渎神物,岂不招来神怒降罪于我等?”

百姓面上最后一丝喜色消失,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,交头接耳。

李把总大怒,提刀,碍于四处都是百姓,也不敢动手。却是骂得是比之前还难听。

骂了一半,忽然道:“你个小屁娃子别摆出太守儿子的屁德行,两月还没来援军,想必你那个屁太守爹爹也早没了。你家可有漂亮姐姐,若是乱民涌入,啧啧。”

他身后的士兵们也一道嬉笑起来。

杨佑俭面上满是黑灰,却也看得出他双唇发白而干裂,手紧紧抓着衣角,微微发抖。说出口的话却不抖不颤,很是冷静:“此事父亲大人自有考量。”

“屁!你全家男人都死光了,全家女人都被一大堆男人搞了,你还在这里装什么屁的大少爷?”

杨佑俭直视李把总,目光渐不悲不喜。

李把总见他不言,更添了几番得意,便道:“况且,老子还真没在鸭子腹部藏这种屁玩意儿。这就是老子的天命!”

他麾下的士兵个个高声呼和。

杨佑俭再度用力咳嗽,此番咳出的血沫比先前还要多。

他继续争辩道。“天下之事自有定论,岂容人胡言乱语。谶语之事皆自人口。李把总竟自诩为天命之人,想必自有过人之处。即有过人之处,为何还不能打退蛮族?”

“屁!老子跟随太守大人——”

“可笑。对你有用便是太守大人。对你无用便是废人。把总大人着实将阳奉阴违、见风使舵两个词玩得顺畅。”

李把总目眦尽裂,胸脯剧烈地起伏,太阳穴处青筋暴起。

杨佑俭面露不安,他抓紧贺紫羽的手,大步后退。大声道:“诸位,成大事者,定能容否决之声。为君者,定能眼观全局,容天下之事。此人连在下这个孩童都不能容忍,你们却还认为此人是天选之人?以在下看,此人不过是伪造布条,而后借着所谓天命浑水摸鱼!”

“屁!毛还没长齐!满口大道理!老子没作假!这就是老子的天命!”

天命?

花翥抱臂藏在暗处,唇角噙着冷笑。背上负着一把打磨得格外锋利的砍刀。

昨夜他二人小心避开夜间守城的将士溜回家中,家中尚有青悠走前留下药品。

伤口被卖笑女秋红简单包扎,定了计划便睡了。

今日清晨秋红与几个士兵做生意换了一些米给他二人熬了一碗粥,粥里有昨日分的狗肉。

花翥自然知晓那狗肉是从何而来的。依旧吃下,不可浪费粮食。

只是她没了小狗,也没了小鸭子。

念及此事,花翥心中生出几分慌乱,还有愤怒。

不可不冷静。

脱下鞋,赤脚站在地上。粗糙的沙砾刺疼脚底。

四顾,那些因鸭腹中的红布条而仓皇失措的民众眼中布满了怀疑。怀疑中,掺杂着愤怒。

李把总手握红布条,眉梢、眼角,处处洋溢着喷薄的喜悦。他深信自己就是天命之人。

——小花猪,为师希望你知晓,世上最苦的不是自始至终沉沦在泥地,而是被人捧上云端又被人取掉脚下的那团云。

杨佑俭怒道:“既是天命之人,为何上天对明荣城的百姓这般不仁?!昨日城门起火,灭火之人无一人归来,这便是天命?!”

“屁!那不是昨日之事!”

“在下尚且年幼,也知晓但凡天命自然必有与众不同之处。把总你管了明荣城多日,你麾下士兵所做之事与那些蛮族有何不同?欺辱女子,殴打孩子,让麾下士兵休息,让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书生与女子前去灭火,这便是你的天命?!”

“屁!不过死了一个女子几个书生,死了就死了。老子是天命之人!你等岂可不听老子的话!”

花翥唇角微微一扬。

有些话,孩子说,比大人说有用。

毕竟人总以为,孩子,一定天真烂漫。

杨佑俭也笑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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