宫墙(一)(1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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多年后,柳花依旧会记起五岁时的那个正午。

那日阳光温煦,遍布大院后墙的爬山虎绿得发亮,绿墙下是黄色的迎春花组成的矮花墙。蝴蝶翻飞,蜜蜂嗡嗡闹着。她穿着娘新给她做的绣满小黄花的新衣,蜷缩在娘亲的怀抱,紧紧抱着娘的脖子。

娘亲很爱花。

身上总是有好闻的花香。

娘亲过世多年后,一个家里帮佣多年的老妈子多喝了一盅,酒壮怂人胆,何况老妈子还嘴碎。嘴碎的老妈子对柳花说,柳花出生的那天,她爹见生的是个女孩,当即对她娘怒喝,毕竟收柳花的娘做小妾是为了生儿子,为了传宗接代,谁让愿意养个赔钱货女儿?竟是连名字都不愿取。

那天才下过雨,天气初晴,院中牡丹花的花瓣上滚落一滴露珠。

因为诞下的是女孩,自然连喝一杯热水的资格都没有,作为妾室的娘亲抱着才出生的小小的她,蜷缩在冰凉的被褥中。望着窗外花瓣上的露珠,她娘忽然记起自己过去曾写过一句“晨雨着花露”,便给她取名叫“花露”,柳花露。

家里的大娘、爹的正房却甚是不满。大娘的女儿叫柳金露,名字中也有个“露”字。大娘便说,小妾生的贱丫头有什么资格用小姐名字里的字?!

柳花的她爹便给她改名为招娣。

招娣,招弟。

言简意赅,寄寓厚望。

大约是名字取得好,隔年,柳花的娘亲又生了一个儿子。家里的人都以为她的娘亲会母凭子贵,可那个儿子却被大娘抱走了,亲生母亲成为了奶娘。

生了儿子后柳花的娘亲说想要给女儿换个名字。但柳花的爹说,家里只有一个儿子,还得再生几个。

既然给二女儿取名“招娣”就有了儿子,那么就“招娣”好,吉利。

柳花的娘亲只能给取个乳名。她爱花,便叫女儿花儿,连起来,就是柳花。

老妈子喝醉的那天,趁着酒意,又仗着柳花也没有资格去老爷那里告状,索性敞开说,“把‘露’字去掉,叫柳花,大奶奶倒是对你这个名字喜欢得紧。柳花,倒着念,不就是花柳?再加个‘病’,啧啧。

“听大奶奶说,柳花就是柳絮,柳絮轻飘飘的,落在泥地里,多脏啊!柳花啊,本就是一生漂泊无定的东西。你娘不守妇道,一个不守妇道的脏女人生的孩子自然是脏的,将来必定也是个不守妇道的脏女人,二小姐,不是老身说你,你娘是个残花败柳,活该浸猪笼。小姐你是那样的女人生的孩子,活该你也一辈子无依无靠,当个残花败柳。”

柳花记得那天自己没有生气。

那天,她翻着手中的书,只记得那天的书页有些难翻,不然,为什么她的手指尖一个劲的发颤?

那本书不是深闺小姐应该看的,不过家中也无人在乎她看什么,或是做什么。

爹不疼她,大娘厌恶她。亲娘被活活打死。

在这个家中柳花不过是活着,一个只配“活着”的庶女,一个娘亲被浸猪笼的无依无靠的庶女,有什么资格反抗老妈子?

所以那个时候,柳花一句也不反驳,却认真记下老妈子说的每一个字。

只是那天,听着老妈子的话,她想到了很久以前的那个时候。

那个阳光和煦的下午。

那天,娘紧紧抱着她。

小小的她抱着娘的脖子,嗅着娘身上好闻的花香。娘亲的手臂瘦弱又有力量。当时,娘站在距离后院小门不到十步远的地方。

徘徊。

徘徊。

徘徊。

决然转身,离那道门越来越远……

原来越远……

耳畔又传来爹的怒吼声,还有娘的哭声。

“老爷,奴家冤枉啊!!!”

那是娘最后的嘶吼,最后的争辩。柳花记得,那天,娘的脸颊肿胀,唇角撕裂了一条大口子,每开一次口,嘴里都涌出一片血沫。

冤枉啊!

冤枉啊……

娘亲的声音越来越小,她的血在铺满青石板的家院蔓延开……

那天娘流了好多血,直到柳花离开家的那一刻,她还能隐约看浸透入石板的血痕。

离开家时,柳花路过祠堂,那里供奉着柳家的列祖列宗。

她记得娘过世那天,柳姓族人中最有名望的老者让她爹给列祖列宗烧香,然后浸猪笼,如果柳花的娘亲真是冤枉的,一炷香的时间,她娘亲自然不会死——列祖列宗会保佑贞洁的女子。

噗通。

水声。

草编笼里装着柳花的娘亲,娘浑身是血,气若游丝。

草编笼被丢进江中。

五岁的柳花跪在江边,那时候她以为,娘只是去水里玩一会,再等一会儿,娘就会从水中出来,带着微笑,抱起她,给她唱好听的儿歌。

凝望着那似乎永远也燃不尽的香。

“到宫门口了,你们这些秀女还不打起精神来。”男人的声音阴测测的。

那声音将柳花拉出回忆。用力摇头,柳花让自己暂时忘却那一段记忆。

她看着头顶的阳光。

那光,晃得人睁不开眼,但那光又终究是虚幻的——就像眼前的皇宫。

红墙黄瓦,屋檐上有奇形怪状的小兽。

现在是庆喜元年,大宦官刘公公选了庆喜做年号,自然希望今年伊始宫中太平,至于天下百姓,作为人上人的宦官自然是无心顾及蝼蚁的存亡。

宫中的太监昂着头,气势高高在上,目光肆无忌惮。

柳花来这里前就听往来贸易的商贩说,塞外的铁骑已逼进边关,边境的将士衣不避寒,食不果腹,宫里的人却忙着给三月前登基的尚不到一岁的皇帝遍寻天下秀女。

柳花就是其中之一,眼下她正低眉颔首站在这一排趾高气扬的阉人的面前,等待自己被叫到名字。这一排阉人,个个都是绝不能得罪的人,甚至连朝中的官员都要对这群阉人敬让三分。

北唐早为刘大宦官所把持,不到十二年,刘大宦官就给北唐换了八个皇帝,最大的七岁,最小的三个月,现在这个,只有一岁。

一岁的幼儿,自然不需要秀女。

但有一群人需要——为了巩固自己的势力,防止百姓造反,更抵御各地军事地主侯不断涌起的势力,刘大宦官在宫内豢养了一大群走狗。

遍寻天下寻找美貌女子为秀女充入宫廷是何用意,民间也不是不知。

然,知又如何?

大小军阀早已将北唐割成了破烂的碎块,刘大宦官早已将十万以上的军队首领换成了自己的养子,挟天子以令诸侯——一岁的天子也是天子。

眼下刘大宦官势力强盛,诸侯近不得他的身边——但刘大宦官迟早会死,届时朝廷自然会大乱,对军阀来说,皇帝怎样都无所谓,朝廷怎样也无所谓。眼下唯一要紧的是扩充自己的兵力,那些割据军阀彼此间势均力敌。略不小心,就会被对手吃得一干二净。

故而,诸侯们只是奉朝廷之命,搜刮民间少女充入宫中为秀女为一岁的陛下“尽忠”。

小户人家无力违逆官府那些穷凶恶极的手下,有人为求平安,忍辱奉上女儿。

也有人拼命一搏,招呼相邻合力造反,却拧不过胳膊。

大户人家或者献上别人家的女儿,或者……就像她。

柳花微抬头,看了眼天空。

阳光,好美。

“乡绅之女,柳花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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